第六十五章 村上春树的羊
第六十五章 村上春树的羊 (第2/2页)“嗯……这个嘛,”刘金铭一边挠头一边支吾道,头顶上的青皮显出道道划痕。“一百多万吧,捡了个大漏。嗯……那天先付一半。”
张村长附脸过来,贴在顾警官耳边,“顾警官,我刚进洞里看了一下,水退的不很明显。怕是老六家的打谷场把上营街道堵死了,水下不到河川去,憋高了洞内水位。不过我估计乡亲们正在想办法挖渠引流,我肯定。”
弓幺儿半倚在岩壁上,嘴中咀嚼着一根牛马草。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响舌,一节节干枯的短草杆被他用卷舌弹射出去老远。这也太不像话了,张村长抬脚照着弓幺儿的胯部就是一脚。
“耍啥怪呢?闲的蛋疼是吧?起来起来,去洞子里盯住水,水退咧赶紧来报告。”
“慌啥子么?”周芸过来搀起弓幺儿,上下拍拍土,“老弓,感觉咋样?”
“可以,莫得事了。”弓幺儿朝地下啐了一口。朱松紧跑两步跟上他师傅两口子,说也去盯水位。张村长刚要阻拦,顾警官一摆手。眼下这境地,谅他谁也插翅难逃。
“受命于始皇帝……”顾警官沉吟道。“接着说。”他冲着刘金铭扬扬下巴。
“我给银行打完电话,刚一上三楼,一眼就看见高桥脸朝下趴在地上,我立刻意识到高桥被人杀害了。我吓得魂灵都没了。”
“你怎么立刻就判定他被人杀害?你检查尸首了?你判断他已断气了?胆子不小啊。”顾警官连珠炮般发问道。
刘金铭似乎还比较镇定,他望着顾警官继续道:“我根本用不着去探尸体的鼻息,高桥这家伙百分百一命呜呼了,我太了解东洋人的秉性了。我本想立刻喊人,但一想不对,这事情不清不楚的我怎么脱得了干系?于是我还是走了过去,只见高桥脸朝下,四肢大张趴在地板上,后脑勺被开了瓢,糊着一滩血淋淋的头发。”
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地听着。绑在刘金铭两根食指上的鞋带猪蹄扣越勒越死,疼得他嘴直咧。张村长见顾警官有示意,便伸出一根小指往鞋带下一搭,猪蹄扣被轻易化解开。
手指头终于得以解脱,可刘金铭的语气却愈加紧张。“凶手还在现场,就蹲守在柜台后面,”他夹着肩胛骨接着说道。“凶手在瞄着我呢,随时会冲出来把我也给干掉,他们这种人是不会留下活口的。我完全吓蒙掉了,身后有人靠了过来,可我的脖子僵得像根木头,完全不听使唤,喉咙里根本也发不出声了。”
天坑内死一般寂静,光影渐移,遥远的上空依稀传来几声鸟鸣。大家或蹲或立,呆呆地听着,大气不敢出一口。温文可敬的秦湘老师,咋就一下子成了杀人嫌犯了呢?喜鹊扶她爹挪到冯思远、周密的跟前,赵德娃矮下身来伸双手摩挲着向前探,冯思远立刻明白,他赶紧伸双手接住老艺人,引导他抚摸宝匣。虽然周密满脑子的文物保护条例,此时也无能为力,只能听之任之了。
“国宝呀。”赵德娃嘴唇在打颤。喜鹊嘴角里噙着半绺发梢,默默看了看冯思远。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和惊吓,人人都疲惫不堪,唯有这喜鹊姑娘反倒显得更加生机勃发。只见她面颊红润,两股乌黑黝亮的麻花辫子一左一右搭在胸前,头上的水汽在阳光中蒸腾上升,把个冯思远几乎看呆了。
“我眼一闭,觉得自己死定了。”刘金铭再次开言。“就在这时,书店下面的大厅里一阵闹哄哄的,我知道那是小马和杨慧芬在替我挡客进店,我早上进店门时关照过的。”
“还有小绍兴白斩鸡对吧?”顾警官将手一挥,打断了刘金铭,“省去这些鸡零狗碎,捡要点先讲。货呢?”
“我下楼打电话时,那卷元朝葛麻拓被我一直攥在手心中。我一发现高桥被杀,就判定那虎符凶多吉少,八成被凶手夺走了。”
“你还笃定哦,”顾警官快速扫视了一遍众人,“继续。”他命道。
“我吓得魂灵都没了,哪里还笃定呢?谁料想高桥‘一语成谶’,这么快就被那个什么‘樱社’干掉了,吓死人了。”
“这么说高桥不是你杀的?”
“不不不,绝对不是我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报警。”
“死无对证,我哪里敢呀。我当时心想,我要是报警,好家伙,人赃俱获,我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。再说……”
“再说,你读了那页元朝葛麻拓,知道是翠微寺地宫秘藏宝物的物账碑铭文,你动了更大的贪念。是不是?”顾警官一探手,疾如电闪般从刘金铭上衣的贴袋中夹出一页纸。
刘金铭没躲闪。兰若神定自若地走过来,挽住他的胳膊。“你又没做什么,别怕。”她仰脸道。
“阁楼上溜走的吗?”顾警官头也没抬地问。他已轻轻抖开了手中的拓纸。冯、周二人坚连忙凑前蹲下细看。只见此页葛麻拓纸半尺来宽,一尺多长。拓文字口清晰白如冰霜,好似黑夜里的点点繁星。用墨浓而不凝,润泽均匀,不皲不裂。浅浅的麻布纹理好似秋风下的一池秋水,古风古韵扑面而来。
“嗯,古籍书店阁楼上的这个通道,也算不上什么秘密通道,老早就有了。那个……抗日战争时期,大汉奸胡兰成办了个叫‘苦竹’的杂志社,他们的蜡纸、油印机什么的就放在这间阁楼上。其实,那杂志不过是胡兰成替日本人做的障眼法,他们以这里为据点,纠集了一伙梅组织的日伪汉奸,以抗衡汪伪政府公馆派的周弗海的低调俱乐部。”
刘金铭好像打开了话匣子,继续说:“我呢,也的确是对这页拓文的唐朝原石碑有了妄想,太诱人啦,毕竟我是生意人嘛,而且和我古籍书店的本职工作的性质也是对口的呀。就这样,也为了避风头,我乔装打扮轻车熟路来到了此地。西安这个地方我不要太熟哟。可没想到……”刘金铭紧紧攥住臂弯里的两只冰凉的小手。
“凶手的线索方面,你没什么要交代的吗?”顾警官把手中的拓纸交与周密手中。周密像是手中捧了个婴儿,不知怎样才好。
“没有,没有。这些小日本才鬼呢,生意场上,很难从他们嘴里套出什么不相干的事体。什么‘樱社’、极右翼,什么神武正统论这些乱七八糟的,都是高桥的酒后胡言,我一直当做耳旁风听听而已。”
“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吗?”兰若使劲摇扯刘金铭的胳膊。“凶手可能…….”这个上海人吞吞吐吐起来。
“什么?”顾警官两眼如炬,张村长更是提起了铁拳。
“那个……”刘金铭还是欲言又止。兰若一把甩开了刘金铭的胳膊,“知道什么就全说出来嘛,都什么时候了呀?”她生气了。
“那个……那个高桥近来总是要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。我听他说,如果他被杀,那凶手一定什么黑的,或者是什么方的、圆的,一听就是酒后胡话。”
“头方目先长?”张村长舌头打着弯儿大声喊叫起来。刘金铭抬起眼,茫茫然看着张村长。
李少波扭了扭脖子,马教授像一根木头电杆,腰杆绷得笔直,何兴则不时向洞廊里瞄上一眼。阳光从扁圆的坑口边倾泻而下,溅落在坑底四处衍射开去。滴水声清脆入耳,却总不见弓幺儿和他老婆的影子。那个叫朱松的,说是弓幺儿的徒弟,但看着又不太像。也不知顾警官葫芦里卖的啥药,难道他不担心人都跑光了?
牛自发蹲在南侧的阴影里,手里捏个石头子儿在地上瞎划拉。阳光沐浴中,严小鱼一头蓬松的乌丝星星闪闪的,她在仰面看佛。
“菩萨显灵了。”严小鱼紧闭双眼,喃喃念道。并无人理会她。
周密双手拈着拓片,小心翼翼的。冯思远半蹲着,眼睛、鼻子、眉毛全都一股脑凑了上去。喜鹊也搀着他爹走过来。那宝匣见一时无人关照,就收起了自己由里而外的精贵宝气。
张村长看看顾警官。“我去搜一搜?放着头方这个小日本乱跑,太危险了,咱不能放任自流。”张村长脸上写满了郑重其事。
“还是静等郭警官他们吧,估计他带着人很快就能搜过来。”顾警官仰起脸看了看天坑口。碧蓝的天空中,几丝白云如缕,只见那尊石佛如摩崖雕像般沐浴在万丈霞光之中。
“现在,最危险的是那个黑田。”顾警官话音未落,一群山雀乱哄哄从天坑口喳喳飞过。
“怎么?这个黑家伙也在咱们皇峪寺村?”张村长瞪着一双牛眼扭头质问刘金铭,刘金铭摇摇头。
顾警官也将目光聚焦在刘金铭的脸上。“其实,你也在盯黑田,对不对?”顾警官不紧不慢说道。刘金铭脸颊抽了抽。
“嗯……”他停顿了片刻,然后深吁了口气。“不找到黑田,我就脱不了干系。高桥遇害那天,本来是和黑田约好的,结果被我截了胡。”
“你见过黑田?”
“嗯……那个,见过一次,在和平饭店的露台上,我请高桥吃日料,高桥带来了黑田君。”
圪蹴在阴影中的牛自发,又是一通翻江倒海的咳嗽。
刘金铭继续哼哼道,“那晚上,黑田君头上扣一顶巴拿马草帽,一付宽边古驰墨镜自始至终都没摘下来,操一口地道的日本关西坂神方言。其实,即使黑田现在就站在面前,我也不可能认出他。”
“废话!你刚还说要找黑田?人你都认不得,找怂哩。”张村长冷笑道。
“我料他自己会找上我的。”刘金铭将两根受了委屈的食指轮换放到嘴边哈气。“你们想呀,这个黑田一定会认定高桥的货都在我手中,他能不送上门?”他转脸对兰若说,兰若的心思却根本不在这儿。
马建设嘴角边的道道褶皱,好像盘山道上连续的急转标志,他油门一松,褶皱立刻平复如初。
冯思远则完全置身度外。这时他站起身,拍了拍手。“这的确是葛麻拓吗?”他要征询周密的专业意见。
“如此大开门的“瓜拓”,千真万确,确定无疑。”兰若插言道。遭突然之变故,她已久未言语了。
周密使劲儿地朝她点头道:“没错。你们看,这明显的葛麻纹理衬托出倾斜擦拓的痕迹。拓本上有字处墨浅,无字处墨深,像不像花瓜皮?故葛麻拓又名瓜拓,可断代于宋元。”
“是啊,你们看这张拓片,”冯思远激动地说,“与宝函物账铭文完美契合,就连宝函底部的百宝嵌以及箓顶花纹都完全摹拓下来了,好像照相底片一般。”
兰若将头歪在刘金铭的胸前,“所以说古时候把拓印术也称作为‘蝉蜕术’。”她低语道。
冯思远颇有些吃力的蹲身弯腰下去,单手扶着眼镜腿儿,将自己的脑袋凑到拓片的最低部。“你们看,这儿的铃印应该是拓印人的题款吧。”费劲儿的姿势让冯思远说出话来瓮声瓮气的。
“谁的?”几个人异口同声问道。
冯思远站起身。
“雪村友梅。”他一字一句回答道。
“元朝那位?一千多年前?翠微寺主持?那个日本人?”张村长连珠炮般地发出疑问。
“嗯。”冯思远使劲点头。
“一日不做,一日不食。对吗?”兰若轻声问道。刘金铭对如此灵魂拷问,只能以频频点头去应对。
“虽不应将佛理佛,可宝函也往生了吗?”说完,严小鱼双手潦草合十,幽幽地游入牛自发的影中。
大家定睛一看,可不是吗,那宝函早不见了踪迹。